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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環境字典 - 天耀商場》

.概念

在天水圍這個新市鎮中,天耀邨是首個落成的公共屋邨,它誕生於一九九二年。同年,天耀商場亦正式開業,成為天水圍内首個屋邨商場。

 

天耀商場共有兩層。由於一樓的商舖總類較多,超市、快餐店、電器舖、零食店、文具店等,基本生活必須品一應俱全,故一樓的人流總比二樓多。而冷清的二樓,唯一的聚焦點便是一間茶樓。

 

一樓商場有兩個主要入口,一個在東面,一個靠西面。商場的外牆是由石粒鋪砌而成,石粒受到日月洗禮,呈現出偏灰的咖啡色。

 

商場的地面,是由一面面約十厘米乘十厘米的米色小磚塊規律地排列而成。過於格式化與工整的結構,令我一度懷疑它們是歷盡風霜的巧克力,以至我小時候行走商場時,總是低頭瞧地,而非眼看四方。

 

商場的樓底不高,一層的樓底約只得兩米,天花是一條條直紋,彷如火車軌道,引領著我來回那裡千萬遍。成長時期,身高低調地、無聲地增加。我與天花的距離,一點一點地拉近。那些直紋若即若離,好像觸手可及,而那些幼稚而無傷大雅的念頭亦偷偷鑽出來──總有一天,要碰觸到這個天花。

 

可是這樣的念頭還未試驗,就不知不覺地胎死腹中,死於二零零八年的三月。

.養成的情感

1. 嫉妒

商場中庭是個特別之地,它的存在不甚積極,可作為商場的中央,卻提供了街坊一個短暫歇息的空間。

 

若以頂視的方式觀看天耀商場的中庭,它其實呈六角形。中庭又有左右之分,商場中間的主要行人幹道,成了楚河漢界,將中庭一分為二,左右各得半邊六角型。中庭的分割,平均得猶如中秋佳節時那些切口過份整齊的月餅。

 

 

 

舊時的天耀商場,如此屋邨陋地,卻莫名滲透了一點文化氣息。

 

 

某年的八月,盛夏季節,炎氣逼人。商場批准了一學校借用商場的中庭,辦了一場小型書法即席揮毫展覽。

 

 

而當年這個小展覽,就設在右中庭的一方。

 

 

包圍右中庭的牆身,是一面面呈暗褐色的橫長方形反光玻璃,從地下伸延至天花。過客步過中庭,總是下意識往反光玻璃瞧去,在鏡面中察看自我。

 

支撐著右中庭的,是兩支高聳而厚重的石柱,它們平衡地坐落在右中庭的前後兩方,直達天花,可謂「雙柱擎天」。石柱的表面,佈滿了數以千計被磨平打滑、細小如豆的小石。石粒之間滲透著春秋的味道。

 

沿著石柱圍繞一圈的,是一張張密不可分、緊靠連接的紅漆座椅。紅椅倒是默默為長者們付出過無數心力,以至漆油參差不齊的偷偷掉去。

 

 

當年的展覽報置得相當簡易。幾張木製的、可收可摺的長桌子一字排開,小孩子們就坐在桌的一邊,小心翼翼地將書法用具置在桌上,安置好了,便於人前揮筆書寫。

 

 

她穿著運動服,坐在長桌子的最右方。

 

自那天起,她不知不覺間,又陷進這個現實世界多一點兒了。

 

她左邊身旁,是個身穿粉紅色校裙的同齡女生。她溫文爾雅,薄薄的身板增添幾分弱質纖纖之感。這柔弱的小女生,是她同期學習書法時的好友。

 

 

一個中學生駐足於校裙女生前,他先掃視過孩子身後的展板,再低頭看向女生手上的宣紙,墨水未乾的隸書字體。「請問、這個⋯⋯你可以寫一張送我嗎?」他微笑發言。

 

有了一,就得以衍生二;有二,四也不遠了。

 

好奇的街坊漸來漸多。坐在不遠處紅椅上的老人,忽然變成了競逐陽光的黃玫瑰,枝葉發長,往女生投來了迷糊別致的眼神。

 

中間的通道上,行人的步伐且快且慢,面孔都是轉瞬即逝的。人聲之間㚒雜著自我,與物聲碰撞,然後生成一個大型回音廊,聲聲入耳,卻捉不透每個音色、每個變化。

 

右方不遠不近的暗色反光玻璃,將商場既暗又黃的色調,調節得淋漓盡致,即使當時户外仍是炎夏陽光。

 

 

她開始無法將目光定在任何一個軀體上;除了她身旁的好友。

 

 

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、微妙的壓逼感,這感覺對她而言過於新穎、也過於奇怪了,好比一股從內而外釋放的紅色寒流,從胸腔中併發。

 

明明只是一個身位之隔,明明都是臨驀著相同的字帖,明明寫的書體都是一種書體──大方而面面俱圓的隸書;可頃刻她就意識到誰得寵,誰失勢。

 

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。

 

商場本已不是宏偉堂皇,她現在,甚至感覺到它在收窄、縮小,小得只剩下她和那個看似弱不禁風的校裙女生。

 

 

一個孩子,從此對人性與世界的認知 又多了一分,可這也意味著,她的稚氣正被一點一點地蠶蝕而去。在那個稍為懂性的時期,黏在她身上的純白拼圖,本已空出了好些缺口,七零八落。

 

而那刻,就在胸前寒流襲來的一秒,又有一塊拼圖從她身上溜走。這片拼圖,就根植在天耀商場的中庭,深入地基,永不消散。

2. 驚恐

孩子之間所流傳的鬼故事,八成都與廁所有關。

 

「學校三樓女廁最後一格子,千萬別去,聽說有鬼的⋯⋯」

「五樓尾二那格,有人聽過裡面傳出怪聲⋯⋯」

 

這樣的廁所鬼聞實在聽得太多了,唯獨缺失了天耀商場廁所那一個。

 

如果以「白色」、「光猛」來形容翻新過後的天耀商場廁所,那麼舊時的天耀商場廁所絕對是它相反方向的盡頭。

 

 

舊時天耀商場有兩個廁所,一是設在二樓,近出入口的一旁,是個商户專用的。另一個開放予公眾的,則設於一樓,中庭往前的一旁。

 

 

一樓的廁所幾乎無修飾可言。男廁與女廁比鄰而建,男為左,女為右。還未正式進入廁所時,門口旁的外牆已是一塊塊火頭磚,凹凹凸凸,灰塵略沾,細看之下,還挺教人雞皮疙瘩。

 

推開大門後,還有另一道門。雙門的設計,除了為廁所多添一份神秘感,它還造成了無心之過,恐怕婦女老人總得顧前顧後,一不小心就得意外。

 

 

廁所共有五個廁格,全都面朝大門。門口正對著的是第一格,繼而向右伸展。廁所的燈光甚為昏暗,藍白光管之下,還封了一面磨沙玻璃。由於內牆全是暗紅色火頭磚,加上間隔的物料都是不受光的灰色塑膠板,整個廁所格外陰沉。

 

廁所的頭三格勉強獲得到了光線,可第四格、第五格就不然了。

 

第四格和第五格的前方有牆頂著,牆的直角平衡地落在第四格的對面,與倒轉的「L」字無異。兩格與牆壁的距離僅夠兩個身位,進入此處得要側身而入,地方極為淺窄。

 

第三格前方的燈總是不規律地閃著,半生不死的狀態。在這個亮度不高的地方中,還得感受光影的改變,教人頭痛。若你站在第三格前方,往四五格看去,實在是心生寒意。這個又窄又短的小冷巷昏暗得可憐,閃爍的光影讓你在牆上,捕捉到跟自己真實身體不成比例、苟延殘喘的身影。疑幻疑真的虛影,往往令人更為心虛。

 

廁所的地上也總是濕濕滑滑,略為高低不平的位置積成小水潭。不曉得是否有被充分使用的紙巾擱在地上,好幾張紙巾長時間浸在水潭之中,霉霉爛爛,宛如在黑湖上揚散開的爛黃布,近看令人反胃。

 

 

廁所大門(第二道門)的右面,是兩個洗手盤與鏡子。每次洗手時,灰濛濛的鏡子倒映出後方的廁格,廁門虛掩,似開又關。心中一寒還是走為上著。

 

每次回憶起這個廁所,總是令我不其然地幻想起一間充滿冷空氣的暗紅殮房。冰冷、低溫、細小、四面交逼、嘔心。

 

我相信每個孩子,對這個廁所都是抱可免則免之情。

 

 

尤記得有次跟母親往一樓超市買菜,一時肚痛,母親又氣又惱,說著我這個麻煩人「懶人多屎尿」,連肚子痛也痛得份外不合時宜。她拉著我到這個廁所,可我死活也不進去,最後我如箭般掙脫,飛奔到二樓的酒樓。在這個天耀市井中,尚算得體的母親氣得差點就破口大罵我了。

 

 

我終究不能理解,為何眾多鬼故事中,單是缺失了「商場廁所」這一環。現在一想,又好像稍微理解了。這大概是大家心中的陰影。

 

最深最深的陰影。

.失。落的藏身之所

鐘聲一響,踏出校門,孩子不再是學生了。

 

大概每個孩子都作過一些荒謬可笑,但又令人憐憫理解的小事。

 

 

商場二樓有道側門,是通往天台的必經之路。

 

入過側門,還得兜過幾道小彎,方能看見通往神秘國度的天梯。這階梯的表面,以粉紅磨沙磁磚鋪砌而成。磁磚久經歲月痕跡,無人問津,這粉紅色散發的,早也不是少女的氣息。

 

二十六級階梯,一級一步,彷彿一遍又一遍地,將我對天台的印象重新洗擦。以至眼前出現了一樣的景色時,它依然是滲透著一股陌生感,不論我到過天台多少次。

 

天耀商場的天台總是冷冷清清的,機房的聲音持續低嗚,卻是聲聲入耳,令人生畏。

 

 

有幾個孩子,曾在這裡作過一點小事。

 

 

一個男孩子、連同兩個女孩子,三人極度歡喜地到了商場一樓的「志樂文具有限公司」 。那時的發泡膠板尚算物超所值,五元一塊,A1的面積。他們盤數良久,最終還是掏盡了僅有的零用錢,一氣買走了數塊發泡膠板。他們抱著比自己還要大的板,急不及待地走過階梯,跑到了天台上。

 

 

在天台那裡,他們想要展開新的人生。

 

 

他們從口袋掏出了在家中取來的牙簽、剪刀。在酷暑之下,他們開始苦幹起來。這大概是他們最早期對建立自己的私人居所、空間的一個夢想。

 

 

孩子的稚氣,可以容下所有的苦楚。那些汗珠從毛孔中滲出,大而密集,他們對此竟沒抱怨一句,反倒更賣力。太陽只是一瞬,並肩而坐看星宿,這才是他們的陽光。

 

他們一度以為,只要建得起四面牆,附加一個屋頂,那就叫作一所房子,那就可以住人了。這是孩天過份天真的想法,但這也是他們最純真的一點。

 

 

 

兩天之後,重回此地。好些事情改變了,好些夢從此不再。也有人因此又成長了一點,將世事看透多一點。

 

 

那些零零散散的膠粒飄飄揚揚,來回轉圈,描摹出季節的容顏。白粒不規則地滾了三數下,又返回原處。

 

他們看著白粒,又看了一下白粒旁邊的塵埃,他們相互靠倚,似在訴說什麼。

 

 

最終只得相對無言。仍是盛夏,卻如濃冬。

 

 

這件事,彷彿是本被毀壞了的書。確實有些事是給記載而下,可殘存一角,無人觸及。

 

 

他們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,也許是太幼稚,又或是他們長大了。

 

 

 

原來,保存或擁有一個私人空間是如此費神費力。有些夢想可以換來一夕消散──就如這個發泡膠的家,也如這個商場。

.(_)場

二零零九年的冬天,天耀商場完成翻新,被更名為「天耀廣場」。

 

「天耀廣場在2009年搖身一變,成為充滿活力的社區。」領展是這樣形容全新的天耀廣場。

 

「商場」與「廣場」,一字之別,卻印證出時代的轉變。我主觀地認為,「廣場」被寄予的是一顆競爭心。

 

但作為一個自出生一刻,便成長在天耀邨的人,我對天耀商場的寄望卻是「素位而行,安份守己」。

 

天耀商場本就不是耀眼的光茫,但它卻恰如其份,將人性、人性味散發得淋漓盡致。每個邨內的老人、成年人、青年人、孩子,都在這裡寫下了自己平凡卻溫暖、獨一無二的故事。這個商場獨有的,是造就了人與人之間的聯繫,將天水圍的每個個體連成一圈,將感情凝聚。

 

有時,無需執意要做最耀眼的一位,一不留神,耀眼就會成了刺眼。

 

無可奈何,我活在刺眼之下,撿拾著和暖陽光帶來的餘溫。

 

只能如此,也只得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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