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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老師》

有關王老師失婚的傳聞,這學年我就聽過上千萬遍。

人人眾說紛紜,將此當成茶餘飯後的題材,可是,從沒有人敢去撕破疑團,沒有人敢去尋求真相;這個傳聞,從沒有得出過結論。

 

 

然而,只有我一人心中清楚,她失婚絕對是個不爭的事實。

(一)

初秋的日照時間正逐小逐小地縮短。傍晚七時半深藍的天色裡,滲透了絲許紅紫餘光,極像一幅隨性而繪的沙畫。

 

淡黃色為主的學校牆壁,在天色的點染下,早已蒙上了一層暗藍色的灰暗,使得冷清之感更為強烈。

 

 

兩個籃球場打橫平排設在學校的中央,學校大樓依籃球場而建,圍繞三面。

 

微風吹來,球場旁的樹木相互廝磨,颯颯作響,寒意漸生。圍牆外傳來汽車駛過的餘音,一再提醒我上天沒有賦予我自由的權利的事實。

 

 

站在球場,我昂首一看,整所學校一覽無遺。接近死寂的環境中,僅有零星一兩間課室泛著白光。

 

 

還有,二樓的教員室尚有光線。

 

 

事實上我並不擅長打球,籃球也非我興趣。 但這些日子,我發覺我對籃球的控制力不如以往,球也總是溜出框架之外。

 

 

我暗自瞭解到,自我打從心中,選擇了使用最接近教員室那邊的一個籃球架的一刻開始,我再也沒法好好地、專注地打球。

 

 

籃球沿著拋物線,到達了弧度的最高點,就在籃球將要下降的零點五秒那一剎──

 

她終於出現了。我捕捉到了老師的身影了。

 

 

那種出自下意識的敏銳感,往往讓我的身體比意識更早地作出了反響。

 

 

視線沿著籃板往上瞧去,教員室的橙黃光線從老師身後照出,勾勒出她瘦削的身軀輪廓剪影。

 

走在昏暗的二樓走廊的她,倏爾輕側過身,瞥了過來,我們便四目交投。即使在那樣幽陰的環境中,有些事情我依然無法忽略;老師的眼皮極為微小地抖動一下,不過頃刻,她便不慌不忙地抽回目光 。

 

 

我從不在意她這般如同視而不見的態度和反應,她本來就是如此。

 

 

老師從不是天生就擁有光度和熱力的人。作為教導我中國文學科的老師,她的形象,及至一舉一動都過於冷冽。老師總是蒼白如病,肌膚之下泛著淡淡的青,眼神缺乏溫度卻饒有意味,過度吝嗇笑容而致僵硬的臉部肌肉,行路步履急促卻又無聲;

 

形同《紅樓夢》中的林黛玉;多像一個病態的女人。

 

 

 

因著她的步伐移動,我的頭部也隨著我的視線而轉向右方。

 

她從遠方的樓梯落到地下,忽然放慢了步伐,然後停下,站在樓梯旁的欄杆後。 我們處於同一水平線,相隔著一個籃球場的距離。

 

 

 

老師總是出其不意的。

 

 

 

老師面朝於我,不徐不疾地揚起了右手,她用左手指著右手手腕上的錶面,輕點兩下,好一會兒,老師才慢慢放下兩手,回過身,徐徐向校門的方向走去。那身穿黑色針織外套、暗紫長裙的身影很快便消失於轉角處,不留一絲色彩。

 

她好像遺下了什麼,但也好像帶走了什麼。

 

 

本來躍動的籃球早已滾到一旁,靠著樹幹,靜止過來。

 

我佇立在原地,良久無法移動,只能感應著時間的流逝。我不確定身上的熱氣源出何處,既從外入,亦從內放,宛如一股不滅的氣焰。我禁不住蹲了下來,待在原地,靜待熱氣漸漸退散。

 

 

她總是如此。

 

你總是如此。

 

 

 

那些近乎無情的表現,讓我一度無法憶起,你與我在這所學校的交集點。

 

然後當我適應了某種距離,你的影子又會驟然縮短。

 

沿著影子的方向,我發現世事,大概都是向著一個周而復始的方向發展。

 

 

 

 

我知道老師是在意我的;

 

 

 

 

可我不知道你是否在意我。

(二)

在那天之後,我發覺我再也不能好好正視老師。

 

裝作神態自若是一件極為勞心勞力的事。每星期僅得三節的文學課,卻成了煉獄煎熬。

 

 

我並不是不能背出《醉翁亭記》;這一點,我總覺得老師心中清楚的。

 

 

 

而現在,週五的傍晚,外面異常黑暗,班房裡也只剩下老師和我。

 

 

我們隔著兩張學生桌的距離,老師坐在黑板前方的木製教師桌後,我也就坐在我的位子上。這種不遠也不近的距離,將氣氛推得更為尷尬。

 

在沉寂之中,誰都難以突破界限,誰都躊躇不前,無法做出任何舉動,連一聲都怯於哼出。

 

 

當下侷促的局面,開始讓我難於喘息。世事總是出人意表,有些努力終歸是徒然。老師今天作的決定,這般始料未及的場景和畫面,絕對是命運使然。

 

 

然後,一瞬間,我意識到自己是被命運所玩弄與擺佈,一切倏然變得可恨。如此一來,我在期待你打破沉默,我竟想揶揄你、嘲諷你。

 

我不想再當那個被耍樂、控制的人了。

 

 

 

老師終於抵不住了,事先發言。

 

「我覺得你平日應該早些回家,少點打球,也該好好專注學業──」 老師寫字的速度就在此時放慢了一點。她頓了一頓,眼神游移了片刻,然後視線又重回到作業上,輕聲地乾清了一下喉嚨,才緩緩道出:「不然,你這樣留堂的日子⋯⋯就會沒完沒了⋯⋯」

 

 

聽到句末,我禁不住低笑一聲。我差一點,差一點,就要將最重要的線索遺下了。

 

 

「王老師,我也覺得你該早點回家。」吊風扇的轉動聲重複著,劃破寧靜。我語帶調侃,「可是你又怎會辦得到呢,對吧?」

 

我可以坦率接受擺佈,但更多的,我想反客為主。我需要知道你的反應。

 

 

她哆嗦一下,想了一想,便想將手中的紅色原子筆放下,坐正身子凝視著我。

 

「陳家禮,你的意思是什麼?」我清楚,她並沒有生起氣來。她只是用著極認真的態度向我發問。

 

 

「那你的意思又是什麼?你清楚我文學科的成績一向不錯的。」

 

 

她沒有必要將一個沒有學業問題的學生留堂。

 

你沒有必要將一個沒有任何好感的男子留下。

 

而今天,晚上七時正,我和你竟然處身同一班房中。

 

那些現況與結果非我好奇之事,我好奇的是起始與原因。

 

 

老師瞧著我,沒給回應。

 

 

我感受到空氣介質的流動,即時我們已經極不忌諱地凝視對方,但存在於我倆之間,更多的往往是沉默。

 

 

有些事情從沒人敢去戳破,但我知道今天將要破繭而出。

 

 

「沒有一個老師,甘心情願,每天七時半才下班;也沒有人⋯⋯會喜歡四面冷牆、無溫度的家。」

 

老師的一舉一動總是細微而低調。但她聽完我放言後,直接在我面前合上眼簾,作了幾個大大的深呼吸。

 

生物與死物的分別,除了在於有沒有生命與靈魂,還有的,就是溫度;關係亦然。

 

 

如果由於一個學生,去道破老師自身所謂的陷事──一個失婚女人的心情;老師一定會介意的。

 

但從你第一句話所放出的訊息,我便知道,你不會介意的。

 

 

原先你想殺我一個措手不及,但其實,我才是主導的人。

 

 

我們之間再沒有尷尬不安的氛圍囤積了。

 

 

我逕自站起來,開始收拾書包。老師依然未能好好反應,我走到教師桌旁,將她前方的那些作業本疊好,放進她的手袋中。

「王老師,走吧。我也是住上水的,你知道的。」

 

 

這時她才接過手袋,離開座位。

 

 

每次跟她對話,總讓我費好大的勁去解讀她的意思。但我很高興,

 

因為這一仗,是我勝了。

(三)

就這樣,即使我們共同留堂的日子多了,但每一次的留堂,我們都恰如其分,保留了一貫的沉默和距離。

 

 

新界北區的夜晚,總是將十一月的深沉和寂寞,塑造得更仔細更具體。

 

 

晚上十一時三十分,東鐵線少了白晝間的喧鬧之景,多添一分平靜。

 

 

車廂人數寥寥可數,冷空氣淡淡地滲進車廂之中。

這是第三卡車廂,而我們並肩坐在右方的後排位置。

 

 

左方前端不遠處,四座位的長椅上,一對年輕情侶靠邊而坐,忘我纏綿。男子壓身向前,厚重的軀體幾乎覆蓋了女方。女方的背抵著玻璃,略微昂首配合著男方的親吻。

 

他倆的手猶如靈活的鯉魚,來回游走於彼此的肩頸之間。使勁的指尖,觸碰在對方的肌膚上,每個按壓都創造了快逝的紅痕。拉扯之間,指節都在傾吐愛意。

 

伴隨著急躁而熱切的情緒,他們瘋狂地接吻,脣舌拼命交纏,來來回回,將唾液的每個濕度賣力傳遞。那些離離合合讓彼此的呼吸粗喘縹緲流出,結合了兩人的身軀相貼,風褸與外衣相互磨擦的聲音,使得他倆流竄四散氣息慾望更為明顯。我一度懷疑,他們將要在這裡做愛。

 

 

我覺得,他們的軀體都是由水造的。若他們願意,他們此刻就可融入彼此,合而為一,繼而化成一潭水,散落一地,從此不分你我,連蒸發掉也不枉此生。

 

 

對於這般情景,我沒有刻意迴避觀看,我也沒有將頭轉向老師那方,我只是單純地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。但從眼角餘光中,我知道,老師的呼吸節奏產生了絲毫的變化。

 

那是一種時而快、時而慢的不規律呼吸週期。彷似在意識到自己吸了一口略長的氣後,便刻意將呼氣加速的心態。而這種呼吸起伏,既是抑制自我,但也過於裝作。

 

 

實在是太明顯了,老師本來就是個活著的死人,蒼白而緩慢,沉默而脆弱。

 

但也是啊,老師怎麼會不在意的,她終歸也是皮肉之軀。

 

 

 

我忽然想,如果此刻坐在老師身旁的,並不是作為學生的我,她會否擁有同樣不顧一切、無畏眼光的勇氣?

 

 

如果此刻的你喜歡我,那你會有為我瘋狂到底的勇氣嗎?

 

 

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多餘的。我看過去,她的頭靠著窗邊,在鏡面反射的,是她隱約落寂的神情。

 

 

我倆就在車廂中默言無聲。聽著氣流的呼嘯,聽著路軌經年磨蝕的悲嗚;等待我們的終點站。

(四)

到達上水站時,已是將近十二時正了。然而她的步伐比平日更見緩慢,黑色的平底鞋落地無聲,每個腳步聲都蒸發在空氣中,悄悄消逝。幾個人在我們身旁走過,超越我們。

 

我們在上水火車站的A出口出閘後,世界彷彿停留在那個瞬間。

 

老師天橋的入口停下了腳步。

 

下方橙黃色的街燈,一兩隻飛蛾無力地依光繚繞,偶爾路過的行人成了的社區的襯托。我也不曉得為何時間忽然變得如此漫長。

 

 

平日的她,會在那兒跟我道別。今天的她只是盯著我,不說一句。

 

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,跟一個十八歲的男子,兩人彷彿停頓了般,在天橋上度過了子夜一刻。

 

 

忽然,老師好像決定了些什麼,淡淡然的徑自轉過身走去。

 

 

 

我覺得今天的你需要得到憐憫。

 

 

 

看著老師漸走漸遠的背影,我又想起了那些守候她的時光──

 

 

一直只有我追隨著你的身影,你的背影,永遠是我對你的每個記憶中,最後的印像。

一直只有我踏著你的影子前進。我卻沒想過跨出你影子的邊界。

 

 

 

我覺得今天的我需要與你前進。

 

 

 

「王綺華!!」

 

我跨出了步伐,從小步的開始變成大步。

 

 

今天的我將與你同步。

(五)

老師一直沒有作聲。

在她開啟了大門後,我也沒有一絲的猶豫,直接進去。

 

老師家的裝潢附合她本人的形象。但實在過份簡潔,連絲毫裝飾也沒有。

淡藍色的牆壁上一個相框都沒有,空白一片,但細看之下,其實牆上殘留了好些平衡整齊的小洞痕跡。

飽和度偏低的米色窗簾沒有捲起,房子內沒有植物,桌案極為整潔,因著打蠟而微微反光的桌面,連一絲微塵都照不出來。

 

事實上,步入大門之後,我一直感到了微微的暈昡感。我覺得這樣的家居裝潢過於逼人。生活在如此單調乏味的立方體中,到底從何找出一絲生氣、一絲希望給予自己。

故此我很快感覺到,老師的家充斥著一股冷空氣,比户外更要寒冷;果然是缺乏溫度的居所。

 

唯一稍為值得注視的,是大門旁靠著直角的高身書架。

 

平日上文學課時,老師總是讓我們多讀近代的中國經典,巴金、魯迅、張愛玲、朱自清。

以致當我看見渡邊淳一的《失樂園》置在一方時,我竟鬼使神差地取過來。

 

我開始隨手翻書,每條細微的皺摺,彷彿都寄存了人體的餘溫。

但我終究無法確定,這本講述婚外情的小說,是屬於老師,還是她的前夫,或是他們共同擁有的。

 

 

我感覺到老師正從我背後過來,她赤著腳,來到我的身旁,她凝視著我,用蒼白而帶些微青筋的手覆蓋著我揭書的手,從我的手中抽走了書本,隨手置在書架一旁。

 

她開始將身軀哄向我,埋首於我頸肩,我感覺到她的呼吸氣息,微溫一呼一吸地在我的鎖骨著陸。她偏冷的手,從我的手背上開始移動,經過了手腕、略有肌肉的手臂,直撫上我的肩膀。每個被她觸及過的皮膚位置,都殘留了冷冰觸感。

 

我的胸腔確切地感覺到了老師的面部輪廓。她的鼻子及嘴唇從下而上擦過我的鎖骨,斷斷續續地臨到下巴。她半帶猶豫,開始逐點逐點親吻我。

 

一直做著主動的老師,用手抱著我的後腦勺,另一手環著我的腰,使力將我壓向她。她用著不甚靈巧的舌頭鑽開我的嘴唇,將我的唇齒舔吻過一遍又一遍。老師將我繫緊在褲子的校服恤衫扯出,指尖從衣服下襬探入,游走在我的腰背及至我的胸口。

 

 我感到了無比的暈昡。除了是由於這裡過於拘謹,還有的是當下的老師,已脫離了我對她的一切認知。

 

「等、等等⋯⋯」

 

我本想輕輕迴避一下她的纏綿,但一不慎,我的手肘猛地碰到了書架,好幾本書從高身書架一下子墜到地上,包括那本《失樂園》。

 

我扶著老師的手臂,急切問道:「老師⋯⋯!你還好!?」

 

房子裡一下子又安靜起來,唯獨剩下老師的喘氣聲。她吸著氣,凝視著攤放在地上的《失樂園》,她的手抖得越來越烈,連眼皮都是震顫著。

 

老師再瞧向我,盯著我的臉、我的瞳孔。

 

「老師!」

 

她忽然將我推開,急步帶跑的衝到廁所乾嘔。

 

 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事情。

 

我應該更早更早,便要察覺她那具有試探性質的親熱,她的手一直下意識地微顫不停,氣息中的不協調,眼眸中的逼迫感⋯⋯我應該更早地,要發她從我身上獲得的,是猶豫和不安;

 

而非愛情。

 

此刻的我,多麼覺得自己像一個傻子。

我以為自己可以改變一切,我也以為那些所謂的道德桎梏,不過是人類多事而定下來的束縛。

但原來世界沒有改變過,我依舊是被命運擺佈的人。

 

 老師蹲在洗手間的地上,我感覺她用盡所有力氣,用著近乎哭腔的調子,才吐得出一句話。

「請你走吧⋯⋯!」

 

原來一直受到束縛掣肘的人,始終無法脫離道德對自身圈下的枷鎖。這是一種習以為常的心性,一種難以改變的思想。

當我真正打開心扉面對自己時,我終於認知到,原來我從未逃離過你的影子。

我不過是一直活在那裡,活在你所設下的道德枷鎖之內。我以為自己得到了世界,也以為自己與你的距離越加接近。

我不知道,假若有天我試圖掙脫這鎖,世上會否出現另一片景色。

 

但我知道,這枷鎖早已緊緊拴於我的心臟,我早已適應了你給予的苦楚。

 

我也早已過度戀棧這樣的痛楚,

 

戀棧得終究是難以分離,或無法分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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